最近半个月,针对宠物的投毒事件增多,社交平台上有来自多个城市的网友发帖称自己的宠物狗在外出期间中毒甚至死亡。
这些被误食甚至嗅闻即可令宠物致命的毒药从哪里来?投放在公共场所的“狗药”对人体是否完全无害?毒死他人的宠物是否无需承担法律责任?带着这些疑问,我们采访了受害宠物主人、药学专家和律师。
11月3日上午10点左右,广州白云区金沙洲地段,罗鑫和往常一样在滨江绿地遛狗,她的狗是只一岁多的小柯基犬。和她一起的,还有另外三位因遛狗认识的朋友,他们也牵着各自的小狗在草地上溜达。
没多久,罗鑫留意到狗正在啃食草地上散落的鸡骨,她立即把食物从它嘴里抠了出来。她想着平时就有不少人前来野餐,这或许是游人留下的食物残余,没太往投毒的方向想,也因此没有当即为小狗清洗肠道。
到了下午4点45分,罗鑫从监控中看见小柯基开始在笼子里打转,拼命想要挣脱出来,随后大小便失禁,口吐白沫和黄胆水,其间四肢如划水一样不停抽搐,头也伸得直直的。送到医院时,小柯基已全身僵硬,医生告诉她,没有抢救的必要了。
很快,当天同行的其余3只狗相继出现中毒症状。经宠物医院检测结果显示,毒素含量较高的成分为有机磷,这在农药中比较常见。罗鑫随后前往事发地管辖区的街道,询问近期是否有对绿地进行任何的消杀工作,得到的答复是没有。
事发地不远处是两所小学和公园,绿地也常有行人经过。排除了街道消杀的可能性后,罗鑫立马报了警,决心要找出潜在的投毒者。事发至今,她接连不断地听到狗友群和社交媒体上传来的噩耗,狗友地图上标记投毒的地点只增不减。有狗友称,那些标记点都是用一条条狗的命检验来的。
11月17日,广东省宠物行业协会公开消息称,初步统计目前已确认有超过40只宠物狗疑似中毒死亡,主要集中在11月8日前后。除花都区和从化区以外,广州其他各区都有相关病例,其中白云区、海珠区和番禺区报告的病例数量较多。
多位养宠人士告诉新周刊,人宠矛盾由来已久,毒狗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很多年前已经存在,但如此大规模地发生,令人咂舌。除了广州,近期上海、杭州和南宁等地均被传存在宠物狗中毒事件。
三次不予立案,
原因是犯罪情节较轻
八年前,麦子一家养了只萨摩耶犬,给它起名B仔,麦子母亲一直把B仔当家里的第三个孩子。平时麦子和狗狗一起生活在城区,每天都在小区楼下遛狗。今年清明,她弟带着B仔回到郊区村里的自建房,计划和母亲共同照料它一段时间。
4月4日晚上8点多,麦子母亲出门遛狗,不到三分钟,她发现B仔误啃了一块散落在地的猪骨头,当即抱它回家。晚上11点左右,小狗开始呕吐,家人火速将其送往急诊。
前往救治的路上,B仔反常地躲避家人,不愿上医院台阶,尝试逃跑。麦子仿佛能感受到小狗的情绪,“它害怕伤到我们”。养了那么多年,她大概知道小狗在表达什么。走之前B仔对她叫了几声,但她没有听懂。半年多来,她每次回家都会刻意绕开那条路,害怕想到当晚狗狗临走前的场景。
把B仔的遗体运回家后,麦子抱着它哭了一天,沉浸在悲伤中,几乎失去理智。直到尸体开始膨胀,七窍流血,她才舍得送它去火化。
经医生诊断,狗狗死因是中毒。事发第二天,麦子就报了警,但此案并未受到重视。她多次催促案件处理,然而半个多月过去了,仍然没有进展。
于是她开始自己找线索。她去找村里的安保调了监控,锁定了疑似投毒者事发前的行迹;从在案发地遗留的包装纸上,检验出残留的毒药以及邻居的指纹。监控录像显示,此人放药时专门绕了一条远路。
是邻居投放的毒药——这是麦子没想到的。该名60岁上下的中年男子和麦子家做了20多年的邻居,甚至在事发当日,该名男子还到她家做客。
在警方开出的治安调解协议书上,该名男子签字并承认自己确在案发地下了毒药,但他自辩此举是为了“毒老鼠”,声称自己本无意毒狗。
麦子拒绝在这份调解书上签字,她坚持以公共场合投放危险物质和故意毁坏他人财物为由要求立案。她希望警方调查清楚毒物成分及其来源,“我连这个都不知道,作为一个普通公民,我要怎么去看他手机购买的是什么药呢?”
4月25日,麦子收到一份不予立案通知书,她还被警方告知可前往宠物医院进行宠物价值鉴定,即一只萨摩耶的市价是多少,用于调解。她表示不服,后续又提交了立案申请。5月28日,她再度收到不予立案通知书。6月30日,她的申请第三次被驳回。
麦子称,不予立案的理由是“犯罪情节较轻”。她难以接受这样的理由。
前几天,麦子求助当地派出所,要求他们给出不予立案的明细。“为什么不予立案,评判标准是什么?(立案的)证据条件是什么?还有(投毒者)投放的所谓毒老鼠的具体是什么药物?”她想得到答案。警方回应称,若非刑事案件,“如果对方(投毒者)不说,或者说忘记了,他们(公安)也没有办法。”
此时她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一条死胡同,彻查毒药成分要先刑事立案,而刑事立案的条件——目前来看是明确危险物质。她想不明白,明明只是想找出投毒者并让其承担相应罪责,这件事竟会如此困难。
买卖“三步倒”蜡丸,
违法的界限在哪里?
近期引爆公众讨论的,是一只名为“Eddie”的网红罗威纳治疗犬在11月13日中毒而亡的消息。Eddie接受过严格的拒食训练,据社交媒体流传狗主人在朋友圈的文字称,“甚至没有误食”。很多网友推测,不排除存在吸入式毒药的可能性,这也引发诸多宠物主的担忧。
网传广州海珠区凤凰新村的马涌河一带是狗中毒的重灾区。我找到11月8日午后2点在此地段遭遇不幸的凌女士,她十分确定小狗在遛狗途中没有捡食,只有闻嗅。晚上8点20分,小狗出现大小便失禁、呕吐和抽搐的症状,医生称此为典型的中毒表现。
对此,我询问了在平台上兜售毒狗药的多个商家,暂时没有店主承认其出售的毒药有“一闻就倒”的效果,均需口服使用。
市面上的毒狗药五花八门,我以买家的身份接近一间同时在抖音和微信平台兜售毒狗药的商家,该店一款热销产品叫“扁毛霜”,店家称将粉末与食物搅拌使用,可以起到毒狗的效果。
消化内科学博士李长青告诉我:“扁毛霜似乎是一种已经禁用的农药,我小时候有印象,叫作呋喃丹,农村经常有人因为使用这种农药中毒,因为可以经过皮肤和呼吸道吸入,毒性很强。”
这一可经皮肤和呼吸道吸入的农药,据国家规定被严格限制生产售卖。根据2019年12月27日国家农业农村部公布的《食品动物中禁止使用的药品及其他化合物清单》,呋喃丹(Carbofuran)被列为食品动物中禁止使用的药品,这是为了进一步规范养殖用药行为,保障动物源性食品安全。
在网上贴吧论坛群里,有大量关于如何毒狗的“经验传授”,其中就包括“蜡丸”。一家兜售毒狗药的店铺老板向我介绍,这种白色条状的蜡丸成分实则是一种“氰化物”,售价为90元6粒,200元21粒,并称“现在都是这个价格”。
有人询问效果如何,该店家回复:“一粒直接倒。”
李长青向我解释,氰化物的毒性众所周知,人之所以能存活,使用氧气和营养保持运动和器官功能,全靠细胞里线粒体的一套化学反应产生的能量物质。“但氰化物可以精准地阻断这套化学反应,即便有氧气,人体组织也不能利用。那些耗氧量大的器官会很快衰竭,比如大脑和心脏。”
北京汉鼎联合律师事务所的何智娟律师称,私自出售氰化物涉嫌非法买卖危险物质罪,“仅仅是购买氰化物这样的危险物质,也可能会构成犯罪。”
浙江省卫生监督所曾在2003年发表《一起含氰化物狗肉案的分析与思考》一文,该文章指出,由于“毒狗成本低、省事,不会惊动养狗者”,捕猎者往往使用快速致使人畜死亡的氰化物。受到利益驱动,一些地区出现专门从事“药狗”的人。文章还称,食用氰化物阳性狗肉会对人体造成严重威胁,而人体服用约0.1克氰化物便可死亡。
经检索裁判文书网的相关判例可知,宠物狗投毒案的定罪关键在于确认此行为是否危害公共安全。何智娟律师表示,“在小区、公园等公共场所投毒,可能存在误投到人类食物或者被误食的情况,可能因为危害了不特定人的人身安全和财产安全,也就是公共安全,而构成投放危险物质罪。”
平台一商家售卖异烟肼,有人提问“这个对狗有效吗”“多少克可以”,商家回应:“文献综述对动物有毒”。
何智娟律师认为,这类刑事案件定罪的难点还在于“如何认定危险物质”。例如被广泛讨论的“毒狗神药”异烟肼,它在医学上主要用于治疗结核病,被很多人视为“对人体无害”。何智娟称,如果投放的药物是异烟肼,可能不会构成投放危险物质罪,“但是异烟肼量达到一定程度,可能也会对人体造成影响”。
对于异烟肼存在的危害性,李长青解释道:“异烟肼的作用机理是抑制结核菌的细胞壁合成,从而杀死结核菌,作用过程会干扰维生素B6的代谢,高剂量服用会导致体内维生素B6缺乏,从而产生包括四肢麻木、刺痛和烧灼感的症状,在一些情况下可能会导致肝损伤。而狗体内缺乏代谢异烟肼的酶,所以毒性会更强。”
正视宠物的存在,
而不是试图“抹杀”它们
麦子说,被发现投毒的行迹后,邻居曾在他家的墙角点香、烧纸钱,“这种行为应该是在诅咒我的家人。”她也针对此事报了案。
比邻而居20多年,麦子感觉邻居尽管在一些琐事上表现出“小恶”,比如跟熟人买东西时赖账,但她从没想到对方会下此毒手,“可能狗的生命在他眼里也不算什么,他甚至会有快感。”
狗的生命权得不到重视,这并非什么新问题。在2023年10月16日成都发生一起狗伤人的事件后,网上出现了很多“恨狗”言论。也是那段时间,住在广州某小区的晓鸥也遭遇了宠物狗投毒,在此之前她从来没听过小区有人给狗投毒的消息。
去年10月17日晚间,晓鸥在小区楼下遛狗,凌晨小狗毒发而亡。经警方调查,监控显示小区地下停车库出现奇怪的肉块,检测其中包含毒鼠强。但警方回应,这一结果并不能与晓鸥的宠物狗之死建立联系,于是该案件就此搁置至今。
一年过去了,晓鸥也去了别的城市。据原小区隔壁栋的住户向晓鸥称,近期很多宠物狗相继中毒离世。过去和她对接案件的警察最近也传来消息,说小区又发生了疑似投毒案,并称已和上级反映她被搁置数月的旧案。
近日,今年刚搬去欧洲生活的Vicky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一条帖子,称这段时间铺天盖地的宠物狗中毒事件仿佛将她拉回从前。她回忆曾经在深圳生活,每次遛狗都会感到深深的不安。为了避免狗误食,她选择短牵,不玩手机,将注意力完全放在狗的身上。尤其到了年末高发期,她会刻意避开草坪遛狗。她说:“养狗五年,除了在家,几乎没有一刻能真正松懈。”
Vicky提到,国内养宠门槛过低,她也会留意到不文明养犬致使邻里关系紧张的信息。她说,有时候,比起那些不养犬的人,作为科学文明养犬的她更痛恨那些不文明养犬的人,“因为他们对其他人造成的一些困扰或者伤害,最后滋生了恨狗的情绪,乃至上升到毒狗的行为——他们让所有养狗的人都承受了恶果。”
“如果你的狗狗没有拴绳,或者伤害了别人,确实要对主人进行一些处罚,我觉得这是化解矛盾的其中一种办法。”她说。但是,当前的犬只管理现状,不论是对宠物狗和流浪狗的科学管控,还是动物福利与居民权利的平衡,或者是人宠矛盾的法律调和手段,仍然还有很多亟须提升的地方。
从现实层面来看,投毒者的理由之一是养犬管理不完善,但是这不能成为合理化投毒的理由,而部分人士的厌狗情绪亦不能是违法的借口。Vicky说,一个更合理的养犬管理制度,需要社会整体的参与和落实,“除非有一天国家明令禁止大家养狗,否则出于尊重他人和对自身安全的考虑,你都应该要去了解一些关于狗的知识”。
毫无疑问,将人宠对立的做法,对于解决城市养狗的外部性问题并无益处。《2023—2024年中国宠物行业白皮书》显示,2023年宠物犬数量已经达到5175万只。宠物狗和城市空间已高度嵌合,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忽视的事实。解决问题的关键,绝不是报复、漠视,更不应该湮灭一切狗的叫声。恰恰相反,要正视人宠关系在人类生活中的重要性,它几乎与人类文明史一样历史悠久,在今天的城市生活中更是重要的组成部分。
“不管你养不养狗,都应该知道,这是一个人宠共同生活的社会。”Vicky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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